11.09.2006

一個城市的記憶



「我們一生當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帶領我們檢視自己出生的環境。
我們何以在特定的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這一角?......
這是我的命運,爭論毫無意義。
這本書的內容是關於命運......」

楊千嬅另人刮目相看的書籍推介沒有令奧罕.柏慕克立即在本地紅起上來,
雖然後來他憑《我的名字叫紅》獲頒本屆的諾貝爾文學獎,
在這個閱讀冷感的城市也只像燃起一支早已滴濕了的小火柴。

聞說奧罕是歷年最年輕的有關獎項得主(希望沒有記錯),
縱然難免經過翻譯的間接,他的文字和題材相對比較貼近現代人的頻道,
不像《靈山》之類,每個中文字你都懂得看但又看來看去都讀不懂,
太高。

「我不願抱怨。我接受我的出生城市猶如我接受我的身體和性別。」

一個城市和個人命運的重疊反思,寫得如此令人動容和羨慕。
我們有沒有?
印象中,最深刻的有《李我講古》兩本回憶錄。
可惜只是別人整理筆錄,稍欠文采 ,
不過,這個城市和這個老人家重疊的命運,曾經患難與璀璨,
仍深深打動著我。

無可救藥的粉絲



又要說村上春樹,無可救藥,
沒辦法。

不知是村上本身還是出版社的主意,
在他的長篇小說出版的等待期間,總能拿出一兩本小品或短篇出版,
算是對粉絲的慰藉。
《終於悲哀的外國語》是他旅居美國時期的作品,
貫徹他寫雜文一貫輕鬆幽默隨意無所謂的風格,
雖然都是十多年前的事,生活體驗和獨特看法才是重點,不會太out。

偶然到沒有折扣的書局發現這本新書,
等不及改天到二樓書店了,立即買立即看,
對於喜歡的人與事我都不會斤斤計較。

朋友, 祝福您



印象中,經驗裏,哲學,是抽離一點看事情。

好像很理性,而理性,如何能給人慰藉呢?

在苦當中,只覺渾身是苦,無法超脫,

想像孫悟空用金毛變出另一個自己,跳在雲上,

看看下面那個苦的我,看看另一些苦的人,

漸漸發現,雲中的我是何等輕盈,然後忘記了苦。

是不是這樣呢。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慰藉,

但至少,是我的一個遙遠祝福。

朋友,希望您收到。

10.26.2006

全職作家的無業生活

蘋果日報2006年10月22日‧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今年七月,浸會大學頒發了第一屆「紅樓夢獎」,這是整個華文世界裡獎金最高的一座文學獎,專門頒給每年最傑出的華文長篇小說。香港入圍的作品就只有董啟章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它還得到了以哈佛王德威教授為首的評審團讚賞:「這是一部構思絕佳的作品,以人、物之間關係來構築一部家族史和香港史,恰如其份又匠心獨運地寫出了香港這座城市特有的資本主義歷史風貌。其精妙的藝術構思和後設的寫作技巧受到了評委的讚揚……」所以董啟章得了一個評審團特別獎。

但是他沒拿到大獎,和最重要的三十萬獎金。其中一個理由是這本書只是他《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一部,有待發展完成……

「我曾經想像自己擁有那三十萬港幣」董啟章如是說。身為他的朋友,我也很希望這筆錢是他的,而非賈平凹,完全出自鋤強扶弱的心理。我告訴他:「你知道嗎?賈平凹一本書的稿費和版稅加起來恐怕就不只這個數了。更何況他的書法也是值錢的,西安不知有多少飯館商號盼著他題字呢。」董啟章聽了不算吃驚,但還是不免羨慕:「唉!要是有三十萬,夠我用幾年了。」

這位全華文世界其中一位最傑出的作家,只要給他三十萬,還真能用上幾年。「我試過在一個月中旬的時候身上就只剩下一百塊錢,覺得不大保險,於是跑去按提款機,但卻提不了款,原來我的戶口只剩下五十多塊了。」我和他一起計算了一下他的年度收入。就拿《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這本書來說吧,台灣出版(因為香港已沒有出版社願出長篇小說),所以版稅不錯,每本收取十元港幣;又由於它「暢銷」,賣了五千本左右,因此董啟章今年大概可以賺到五萬港幣,差點就能保證是最低工資的水平了。

我問:「你算是全職作家嗎?」「很尷尬,我的確是全職在家寫作,但是『職』這個字意味著有一份可以餬口的職業,事實上寫作卻又養不起我的生活。」

我認識董啟章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還不壞。但在1997那一年他和黃念欣結婚了,接兩夫婦在粉嶺買了一間小單位,然後生了個兒子董新果。且莫說養大一個孩子要用四百萬(這是李麗珊在一個銀行廣告裡說的),光是買樓的供款就吃不消了。「我們幾個月前才研究過,原來六年下來只是在還利息,依然欠了銀行一屁股債。」所以他們差點又把樓給賣了,好在有親戚出手相助,才算渡過難關。

董啟章是個好爸爸,每天起床就帶兒子上學,然後做家務和寫作,下午再去他母親那裡把兒子接回來做功課。黃念欣現在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高級導師(還沒當上助理教授),收入勉強夠兩夫婦開銷。「我一沒錢就問她,所以我到處跟人說自己靠老婆養。她並不喜歡我這麼說,覺得我寫書是件非常棒的事。但事實如此,又有什麼不好對人說的呢?」

然而,說了這麼半天,這到底是董啟章自己的選擇,所以他也沒有埋怨什麼,反而自覺幸福。多年前,他開過一家公司,叫做「董富記文字工藝」(『董富記』是他祖父創辦的衣車零件小工廠),是香港最早也最有系統地教授創意寫作的組合,成員還有他的學生王貽興。近年教改,有許多學校找他們這種「外援」入校,所以有兩年他的收入算是穩定。當時他以為找到了一種平衡工作和創作的方法,可以每天教書改作文之餘繼續自己的長篇。辦法就是寫「組合式長篇」,以一小塊一小塊的零件段落,組織進一個更大的架構裡面。這種寫法可以每日按進度逐漸積累,較不耗神,膾炙人口的《地圖集》就是代表。

不過自從《體育時期》之後,他發現這種工廠生產線的作業方式無法承載一個宏大完整的虛擬世界;而那種世界的創造,卻要求他得全神貫注,每天過兩種甚或四種人的生活,就像一個演員似的。畢竟寫小說是一種文字的表演,更何況教寫作也有沮喪的時候,「如果教的是『保底班』,有時真得從寫字教起。若要學生們自由發揮,結果可能還是寫出一模一樣的東西,比如說想做李家誠,或者要『做低』李家誠。如果面對是『拔尖班』,學生們很快就會抱怨你教的東西對考試沒幫助,因為他們以為這是堂補習課。」

所以在寫《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時候,他放棄教書,也不寫專欄短篇,專心一意地閉關練功。直到最近完成了「自然史第三部曲」的第二部,他才捱不住停下來出市區重新幹起那教書的勾當。

「還好家人都體諒,弟弟又能照顧家庭,母親雖不大懂我到底在幹什麼,但偶而看到報刊的評論還是會覺得我應該在做些有意義的事吧。其實我有很深的愧疚,每天看到身邊有那麼多人勤懇工作,就懷疑自己憑什麼可以如此悠閒。我知道很荒謬,可是我因此反而覺得自己一定要寫得更好,好像唯有如此方能還債。」

認識董啟章十年了,也讀過他每一本著作,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講金唔講心」。突然想起老好日子的作家如里爾克都是有「贊助人」的,那些財主也因此留名後世。要是我有三十萬可以贊助董啟章幾年,要他寫書還債,那叫划算。


朋友把這篇文章傳了給我看,說,看了很心酸,真的很酸。
於是朋友第二天就到書局買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好好來看。

我也轉貼在此,讓更多人讀。
如果有更多人因此而用行動支持一些值得支持的人與物,
或好好買一本,讀一本很值得去看的書,真是美事。

10.18.2006

潛的入口




越旅行‧越裏面
作者:陳文玲
出版:心靈工坊




關於潛的部分,並不容易用文字掌握刻劃,
但因作者鍥而不捨的勁,死命抓緊了那飄向空中的汽球的線,只要不放手,總有一天能窺探那虛玄的神秘天空。
作為創意實踐者和導師,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實驗體,破解「創意教學」的迷思,證實創意不能教,只有啟導,輸入,和輸出。
而中間,必需經過那 神秘黑盒子 的反芻。

黑盒子不容易被拆解分析,因為開啟之鑰不是腦,而是心。
像握著天秤,意識與潛意識得到同等公平的重視。
意識的部分,人人都能侃侃而談,並以為那是生命的絕大部分;
但面向潛的部分,難免經歷挫折,焦慮,黑暗,孤獨,
因為那是只有獨處時刻才能找到進入的門口。

嘗試往深潛,我就隱約看見那本來不能用肉眼見的情境,
彷彿能觸踫那物質以外的宇宙,但我潛力修維不夠,有時怯,有時不夠信,
腦動了,那宇宙就像氣泡幻滅。
有時想練習賞夢,甚至在夢的中途用腦好好記住了,一些關鍵的字眼,要在日間好好思量晚間送來的話,但每次眼被光睜開,靈光卻如煙消逝,字眼的確記住了,但字眼之外的一切都灰飛煙滅。

我知道,自己還在猶豫,所以還是在門口踱步,觀察,凝望,用腦思量。
要有足夠的安全,才能除去焦慮,把把那門敞開。





「我還有一個大膽的假設──
我認為創意和探索自我之所以靠得這麼近,
是因為兩者的主要工作對象都是潛意識。」~~p.242

10.10.2006

書的瑣碎事

  • 常記起韓少功在《閱讀的年輪》把書分成四類:可讀的書、可翻的書、可備的書和可扔的書。
  • 雖沒言明,四類書也就順序編排了等級。
  • 於是手上翻著書的時候,總禁不住把書分類。
  • 若要粗略歸類的話,我想,大部分時候讀的,應算是「可翻之書」──
  • 「沒有多少重要的創識,但收羅了和傳遞了某些不妨了解一下的信息……可使人博聞,增加一些認識世界感受人生的材料;或可使人娛心,做勞作之餘的消遣……是一些粗活和大路貨,是營養有限但也害不了命的口香零食。」
  • 當然,偶然也買了不少「可扔的書」,只是終於給我扔了,捐了,送了,不用徒佔書架的位置。
  • 可是,書架上也有很多「可備的書」,在書局忍不住買,對自己說,總會有用得著的時候,而結果,很多只給我翻了兩翻的書等著我。
  • 不過,最近好像忽然染病一樣,買書的胃口忽然減弱了,回想起來,那是書展前後出現的病癥。
  • 不用再為公事而必要出席書展以後,每年國際書展我就像避年一樣不到展場不到書店,怕擠怕亂,而且新書都會在書展一段時間後才安安定定的在書店分類上架,所以要好好選書看書的話,至少要在書展一周後才到書局逛。
  • 怎知,八月起逛書店,很多新書都不對胃口,而且說真的也不算多選擇。
  • 然後的兩個月,感覺沒變,而且每次拿起那些舖在當眼位置的所謂暢銷書時,竟然像良心發現般,喂喂,你家的書架上好似有幾本很類似的書還未看啊。
  • 喂喂……這句說話一直像鬼魅一樣盤旋腦間,雖然打書釘的習慣仍然繼續,但買書的豪氣不及往時。
  • 其實也真好,惡習忽然改了,每次逛書店回家,我會好好的在書架前流覽一遍,感應胃口,抽出一本等我以久的書,真正讀它一遍。

繁花將盡

  • 這是我讀Lawrence Block的第五本書,之前在井底異象談了一點關於書裏寫的老,扯開那偵探的題材,本書的副題根本就是關於一些老年的思考。
  • 作者寫了接近三十年,而Scudder系列的主角也隨著作者成為一個退休已久的老年人。年老的私家偵探當然也有他的破案方法,只是,也會有很多由力不從心、環境轉變而來的老年人反思。
  • 一般來說,不同年齡的讀者有不同的關注話題,正如我,現在已讀不入青春少女的愛情小說了,當然也寫不出來。正如一個年輕人對老人的忠告也總是聽不入耳。
  • 揮揮手告別日出,日頭高升,也不得不預示日落將臨的情境。
  • 像看電影Before SunriseBefore Sunset的Jesse和Celine,讀年老的Scudder時也會不禁回想起從前那身壯力健的他,讀者透過小說角色的遭遇和思想,同時也能理解作者經歷的人生,作為一個生命轉折的借鏡。
  • 思想老年不是一個註定的苦境,而是一次預習和心情準備,讓時候來到時活得合適。
  • 最近在鏡頭前報章上常看到久居外地回港的老頑童倪匡,笑看人生時那張圓潤肥厚的娃娃臉看得人都會笑,這麼一個曾經精彩看通世情活得輕省的長者,把那充滿笑意的老年擺在眾位面前,讓人感受,老真不可怕。
  • 他作為名作家,今天常說,寫不出了,quota都用盡了。釋然,接受。而且他以前真的老老實實的努力過。
  • 老不可怕,只是怕未老時恍恍惚惚的活。

讀書時的恍惚之間

  • 曾聽過,要真真正正確確實實地讀書,把裏面的知識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其中一個方法是,按題材有系統地讀;而若要真正理解一部作品和作者的思考,就需要把同一個作者不同階段的作品都拿來讀。
  • 我自己是個很容易讀著讀著就分心的人,翻數頁就會抬起頭恍恍惚惚的想事情,那可能是關於書上的問題,但更多數情況都是和閱讀的內容毫不相干的胡思亂想。
  • 我的解決方法,其一是狠狠地告訴自己,給自己一個小小的目標,不讀完這一章的最後一句不準離開座位。或是,通融一點,讀到第二段的那個句號才可以停下來。
  • 另一個方法,而且慢慢成為習慣,就是捧著幾本書放在跟前,每當讀到分心甚至無法再讀下去時,就打開另一本書,不斷用新鮮感來刺激自己的狀態。
  • 有時,不同書本的確需要不同的閱讀態度,和速度。有些書要慢-慢-讀,才能消化,有些書卻是翻了跳了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如是,同步平衡讀書法,實在有用。
  • 一直心裏有個希望能繼續鑽研的題材,是夢,和有關心理與夢,創作與夢之類,書架上插著的書包括:《The Drean Workbook》,《夢的解析》,《榮格自傳》,《夢的新解析》,《睡眠的迷人世界》,《少女杜拉的故事》等等等等,還有最近出手買的,《越旅行,越裏面》,也與此有關。
  • 《越旅行,越裏面》的書名有點怪,未能完全反映書中的內容,好幾次我途經書局就因為書名太怪而走漏了眼,以為還不是有關旅行遊記之類市面上已經多到不得了的精美圖書,那次又因某種感應拿起來翻了幾翻,不得了,那不是一本構連了我一直懸在心裏疑問的書嗎?
  • 副題:結構一條人尋找自己的創意途徑
  • 書面簡介:那些為了探索自我而來的,時常在過程裏不經意地展現驚人的創造力,而那些專門來找創作靈感的,卻不斷被自我這個主題撞得鼻青臉腫。
  • 這本書font size較小,認真閱讀之時不免還要皺著眉頭,所以讀著讀著還是採用同步平衡讀書法,就這樣先讀完了《繁花將盡》。

8.22.2006

能夠承受的重量










讀米蘭昆德拉,是在讀村上春樹之前。

記得那是剛開始熱切慕道的日子,把也不算是初接觸的信仰看作深邃神秘的海洋,剛學懂浮潛,就嚮往向那無限的深處游去,確信未見之事蘊藏豐盛的寶藏。

團契之後的時間聽著幾個上了大學的弟兄談到米蘭昆德拉和小說和布拉格之春和不能承受的輕等等等等,似懂非懂的我知道那是信仰以外的話題,但那未知的領域同樣深深地吸著我。

那又是剛升上預科,還穿著校服卻可以前明目張膽自己簽署家長信而班主任也只會無奈笑笑的自由階段。一直以來包圍在身邊的無形框框好像漸漸瓦解,忽現發現前面的世界比想像中的大。

初次捧著《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小說去讀的時有種驚為天人的感動,包括文學作品承載歷史的巨大力量,作者跳出小說框框寫情寫理的揮瀉自如,刻劃人物心理矛盾的細緻和透徹……雖說是故事,卻有很多深奧難明的段落,因為他其實並非單單寫故事,有時如詩,影響呼吸的節奏;有時如哲理散文,很沉重,要掩卷靜思。

電影版可能是理解這本小說的捷徑,因為艱澀的部分都被刪去而變成一個容易入口的「故事」,可是這卻是昆德拉非常抗拒改編其小說重要原因之一,他對小說藝術這件事有其獨特的執著和思考:

「……要將一本小說改變成戲劇或是電影,那首先得要拿掉它原來的結構;將它縮成單純的『故事』,等於放棄它的形式。可是,一件藝術作品一旦被剝奪形式之後,還能剩下什麼?改編一本偉大小說是延續它生命的理想做法吧。但是此舉就好比建造一座宏偉的陵寢,但是裡面空空如也,只有大理石上刻著一行小字,指出已不在其中那墓主人的名字。」──簾幕p.174

關於文學形式,多年來被教導學習一套套的框框,當我還在預備高考中國語言文學,實在未敢反轉多年來被教導的一切,然而內心卻已反叛認定,真正能載人騰雲駕霧發現創意無限可能的,的確要脫離課堂與應考的框框,獨自浸淫浮潛在文學作品之內,才能掌握當中的呼吸方式,領會其中的精妙神髓。

昆德拉作品的一大奧妙,在於他不拘泥於特定的所謂小說形式,那種我行我素不拘一格自由自在的狀態,令閱讀者不時讚嘆,那種敢於衝破框框的氣魄,敢於撕破簾幕的勇氣。

勇氣,來自充分的理由和價值。由《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到《簾幕》, 昆德拉不斷思考小說藝術存在的理由和價值,確認小說那如煉金術的神奇力量。

如果想透過文學作品了解生命和世界,米蘭昆德拉是一位難得的深潛導航者,但你需要揹上沉重的裝備,屏息靜氣,進入和他一樣的沉思節奏,才能跟著他穿越那神秘的通路,潛進那能大開視界的深邃宇宙。

正如這位小說家曾說,生命中難以承受的,不是重,而是輕。

7.27.2006

文字工場的想像世界


書名: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作者:董啟章
出版:麥田


在想像世界裏,一切都變成可能。在所有可能的世界裏,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一切只在乎,意志。

這是在那個可能世界裏,大作家先生所說的。正如書首中權充作序的自稱獨裁者的執筆人,自認陷於自我而不能自拔,因為一切所謂的真實,都只是在自我的想像,除我以外,別無他者。

獨裁者透過特有的想像模式,「將生活裏遇到過的難以理喻的事情加以切削,打磨,和重組,製作成具有形態和功用的物」。他利用前代人阿爺董富阿爸董銑的務實技能作比喻,建構了務虛的自我文字工場,由阿爺的遺物中找到的《天工開物》到對阿爸影響深遠的《萬物原理圖鑑》,最終製成這本作為「物」的書《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經歷了一個追溯本源的過程──從家族承傳到個人成長到確立自我形象,以至本城歷史的反映,由想像世界到真實世界──一個分裂、重組、回應的過程。

透過描述與成長有關連的物,自我的想像世界,通過作為物的書,與他人的世界發生關聯,同代人的歷史記憶重新出現在一個可能世界中,在良好意願下,記憶從此不再流逝──一個值得同代人致以無限感激,以及一定程度的注意的偉大工程──雖然在現實世界裏,如此委身注定無法得到同等價值的回報,作為一個同代人,只有寄望作為「物」的書可以在後代人中被記住。

本書所牽涉的所謂虛的想像技能,並不是空無狀態。作家先生具有追根究柢的耐性毅力,向深處挖掘的意志,如在考古;提取精煉的用字,盡其所能細緻的描繪刻劃,像在淘金;抽絲剝繭的層層柝解,以X光式透視目光,用的是理性和科學化的技術……那是一個巨大工程所需要的技能和心力,任何一個步驟的偷工減料,最終或有龐然大物的一時嚇人,也難逃徒然崩坍的終極命運。

然而,在那個想像世界裏,作家先生盡其所能地以無數的比喻創造了各種人生隱喻的可能性,這樣一部以理性貫穿卻充滿情感,類似自傳甚至科普又應界定為小說的作品,作為一個同代人看來,實在從心底裏讚嘆作家先生的超凡技巧和良好意願。

作家先生對這種文字工場的工程還有很多不同的形容:一種在紙張上進行的一個人的遊戲,一個世界的遊戲,或者可以說是眾多可能世界的遊戲,眾多可能世界的自我的遊戲,「在這樣的遊戲裏,我終於找到無神的自我救贖」。

文字作為一種理清思考,確認情感的工具,自我救贖,是否關於,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的反省,認罪,告解,釋放?

作家先生在後記中用現實世界裏美麗的蜻蜓作結,也作起點,在那蜻蜓漫飛的陽光下的公園裏,出現了嬰兒宇宙,那是另一個充滿可能的世界,後代人的世界。

未來將要誕生的宇宙,想像世界無休無止……

6.27.2006

故事以外的一件小事




風之影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圓神出版







書中有書,故事中有故事,厚厚的《風之影》布了一個撕洋葱式的小說格局。我倒想說說讀故事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連續數星期下雨天的一個陰鬱下午,出街時為安全計還是放了縮骨傘在本已重甸甸的背包裏。

我和久沒見面的老友像往常一樣停不了的互道近況,大家的生活(和工作)似乎都離不開書,無論是沮喪、壓力,或是快樂,都有一些源自與書本有關的事情。

在書的四周徘徊往返了一段好長的時間,不知不覺地走進一條忽然出現的林蔭大道──話題直接進入書的故事,以及那從故事而來的滿足感覺。

渾然忘我地開了一次深度交流的「讀書會」,生活裏各種令人沮喪憂鬱的無聊事情一時間煙消雲散。離開那間無煙茶餐廰的時候,腦海還隱約瀰漫著一種如夢似幻、能驅走陰霾的振奮感覺。

之後某天,在一間二樓書室買下我們臨分別前談到的《風之影》。這本書,我已多次在書局的當眼櫃枱上撿起翻閱,但仍怯於封條上密麻麻的所謂「名人誠意推介」,當然還有那超過五百頁分量的沉重挑戰,以及那陌生的作者名字,最終不敢輕慢放回原處。

不過,當開始進入故事,以上的恐懼都不再成為障礙。

這是一個關於書、書的命運和愛書人的故事。雖然對於「愛書人」三個字,我仍感到一種「毛管豎起」的肉麻,但當闔上書,回味裏面令人感動的東西,實在令人不期然的 更書,更故事。

「碧雅說,閱讀的藝術正在緩慢消逝中,因為看書是很私密的活動,一本書就像一面鏡子,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內省能力,才能在書中觀照自我。
她還說,閱讀需要全心全意投入,但是,這樣的讀者已越來越少了。」p.552

5.31.2006

寫人













距離上次寫閱後感想,原來已經超過一個月。
這段日子和平常一樣,其實一直在看……幾本書,
沒有一本完成。

最近成功抗拒其他分布在家中不同角落的好幾本未完成書本,
用了幾天把四百多頁的 Roses Are Read 讀完。
這是第一次讀James Patterson的作品,純粹因為 Times 的介紹而好奇,
本書是Alex Cross偵採系列的其中一本。
內容由一宗離奇案件貫穿全書,旁枝包括主角Alex的愛情瓜葛和家庭軼事,
結構和Lawrence Block的Mathew Scudder系列相類似。










林超榮曾評論Dan Brown的小說重情節、輕人物,
所以連主演電影《達文西密碼》的影帝也得到以下的批評:
「湯漢斯,似殭屍」
也一語道破為何我讀不入他的小說──
硬吞了大半 Angels And Demons 之後,
每次聽到「達文西……」都有點反胃。
情節當然最好吸引,但人物描寫則更能顯示作者的生活睿智與觀人能力。
我會關心Alex Cross幾個孩子因父親經常缺席的成長狀況;
Mathew Scudder日漸老邁對人生的看法;
還有Michael Crichton在 Prey 中寫主角與工作狂妻子的心理戰爭……

對人物有立體的描寫,是一本好小說的基本條件。

4.06.2006

世紀末日與冷酷軌迹

何金問起,為什麼我這個人如此沉迷村上呢?實在一言難盡,也難用三言兩語解釋。倒是想起曾寫過一些有關村上作品的反思,可以再拿出來分享一下。下文原刊於1999年12月26日的星島日報「閱界版」。

(編按:在世紀交接的時候,你會仍然糾纏於那些千禧好書選舉,看名人仿效一下學習一下,還是進入深心的沉思,深入意識的地下世界,陪伴自己的影子 / 陰暗面迎接千禧?
在這個意義下,閱讀村上春樹是一個必要的選擇。)

記憶中,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本地同樣發生了一名疑是精神病患者推人下地鐵月台的新聞。一種周而復始循環,近乎「宿命性」地籠罩著人類的命運,就像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中主角、小堇和妙妙的三人圈圈,有如不斷繞著地球軌道轉的許多人造衛星,「我這個人不管願意與否,都已經被封閉進那時間性的連續中。」

捲入命運漩渦

地下鐵路的出現令我們較易掌握到「時間」這東西,原來分鐘可以用作計算距離的單位,黑暗的隧道從此成為城市不可或缺的命脈。然而,它也同時揭露了潛藏在人類黑暗深處某些「歪斜扭曲」的東西。

九五年日本東京發生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不少人在人生中平凡的一天,在五個「任務執行者」用傘尖刺破裝有奇怪液體的塑膠袋的一剎那開始,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命運巨變。

本來互不相干的獨立個體,各自在日復一日的循環軌道上生活。但在不同軌迹交互重疊的一點,產生了微妙的化學作用──個別生命某種「歪斜扭曲」的元素,改變了另一個個體的命運軌道。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從此活在無法理喻的恐怖與痛苦中;去年被推下路軌的年輕男子,從此失掉了一條大腿。

村上春樹在《地下鐵事件》的後記〈沒有指標的惡夢〉中提到,「地下的世界」(underground)──包括物理上和精神上,一直是他小說創作中的重要舞台。在採訪沙林事件受害者的過程裏,他不斷聆聽一個個受外來衝擊所震動的心靈,同時亦在摸索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存在本身可以前進的方向。

告別年輕

沙林事件之後,村上決定暫時結束遠離日本、一面飄泊一面摸索自己的時期,而且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甚至到了應該負起「被賦予的責任和義務」的年代。

時光列車帶來成長的催促。《人造衛星情人》的主角再沒有《挪威的森林》或《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裏那種放任率性、不自控地造成無數傷害的年輕。當一直視他為知己朋友的小堇親切地依偎在自己肩膊上時,近距離的接觸令他思想混亂,血脈沸騰,引起無法制止的生理反應;然而他本就徹底地明白,一廂情願的慾望只會粉碎大家細心珍重的寶貴情誼。他惟有在可能範圍內珍惜保存,並默默接受那在時光之流中不斷失去的人生。

尋找自己

「每個人各自擁有某個特定年代才能得到的特別的東西,彷彿像是些微的火焰。小心謹慎的幸運者會珍惜地保存,將它培養大,當做火把照亮著活下去。不過一旦失去之後,那火焰卻永遠也回不來了。」

日光之下,存在著無法觸摸如黑洞一樣的世界,黑洞如無底深淵,離奇地吸去生命裏各種東西──小堇像煙一樣消失,妙妙剩下沒靈魂的軀殼。列車在時間流動中穿梭行駛,人們於起點與終點間來回往返,在難以理解的迷樣世界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定位。

3.28.2006

村上奇譚


東京奇譚集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







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很強的本土性,例如人物。雖然偶然會有一些日本名字 (主要出現在長篇),但大部分角色甚至沒有正常的名字,有的或許只可稱為一個代號,如我、老鼠、羊男、卡夫卡等等。

就算故事所牽涉的地方,也多是跨國界的,令小說充滿異國風情和異域氣色。印象較深的,如《發條鳥年代記》的加納馬爾他,取名自「水很難喝的馬爾他島」;還有大戰時滿州國會將人活生生剝皮的蒙古兵 (想起都無管直豎!)。

《東京奇譚集》書名相當的日本化 (「村上的網絡森林」裏譯者賴明珠寫了一篇「村上第一次把日本放進書名中」),不過,裏面的故事還是保留著他過往小說的氣味,非常村上的風格。

〈偶然的旅人〉中,村上在前半部親自「露面」,描述當年在美國麻省經歷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哈那雷灣〉的事件主要發生在夏威夷。然而,村上仍能確確實實地讓你知道,每個角色都是有著日本名字生活在東京的平凡人物,所以更能突顯出事情的「不可思議」。

最喜歡的是〈哈那雷灣〉,和故事中那個惹人好感的堅強女人Sachi,他的兒子十九歲時被鯊魚攻擊而死掉。故事本來令人傷感,但裏面的一些對話卻會逗人笑 (我一面笑一面衷心的讚嘆:村上真的好厲害啊!──這樣傻頭傻腦百分百書迷非常滿足地讀著讀著……)

還是不禁想起和阿樹都共有的問題:我們喜歡的,究竟是村上的作品本身,還是賴明珠譯筆下的村上呢?

在我還未精通日文之前,這個問題永遠不能解答。或者日本通何金有天可以幫我找到答案。

3.21.2006

對角人物


對角藝術

文:董啟章
圖:利志達
出版:高談文化







才讀了一半《開工天物‧栩栩如生》,在書局買了《對角藝術》,就忍不住看了。
這次不錯,終於一口氣把書讀完,沒那慣常的內疚和挫敗感。連病的時候也能讀幾段,這是字粒大一點的好處,不用皺著眉看,看得頭會不自覺的痛。

真誠,是閱讀過程中最大的感覺。董啟章的書,由他初出道起買了好幾本,喜歡的倒是不多,有一兩本更是讀了起頭就讀不下去。就像他在本書中也有提及的《V城繁勝錄》,如他所說,「這本書很少人知道,就算看過的,似乎也不太欣賞。」自嘲一番之後,他還再搞笑地賣花讚花香一下。「就算不看內容,單單看它的設計、排版和裡面的插圖,也確實是十分可人。」而我當時就是這種單看表面就被欺哄買下的膚淺讀者。

一個個性傾向低調內歛的人,能用文字描繪出相對來說比較率直坦白的內心世界。〈波赫士和我〉似乎正好形容作者的「自我」和「另一個我」之間的微妙關係。董在書中經常提及初畢業時「年輕和自負的我」和踏入中年抱著兒子乘火車的一個我。很巧合,我初踏入社會工作時曾到藝術中心上過他的小說寫作課程,見過那個年輕的他;有次到上水做訪問坐在火車上看書時,也遇到過抱著孩子和身旁一位逗孩子玩的嬸嬸交談的中年的他。

作家本來並不如讀者想像般神秘,而他在書中描寫自己的生活也與常人無異,不同的或許是一種真實與虛幻之間,永遠無法確實界分。

在〈斷了氣〉中他提到去髮型屋那普通不過的經歷,但我卻很有共鳴。特別是當髮型師怕悶壞了客人而閒扯兩句時,當被問及職業的問題,他答:「我是寫東西的。」這樣的答覆很難被一般人完全了解。正如每當我被髮型師問到:「你今天放假嗎?」一個普通不過的問題,我都會猶豫一會,說:「我在家工作。」這樣的答案偶然會惹來進一步的追問,而我也只會支支吾吾了事,但至少不致於違背盡量保持誠實的自己。

也是由疑幻疑真的栩栩所貫穿的《開工天物》,同樣有這份隨和而貼近生活的特質,或許是平凡生活的歷練,讓這位踏入中年的寫作人透視生命本質的力量更具深度,更加踏實。

《對》書更重要的部分是利志達的插圖。我是特別捧他的場而毫不猶豫地付錢買下。看他的畫我就禁不住浮起多年前與他接觸的片段。那時候真的是一兩天便見他一次──當時電郵還未流行,他在我工作的報章有個每天的圖文專欄框框,最記得炎炎夏日他總會大汗疊細汗的拿著畫稿到報館大堂交給我,然後一邊抹汗一邊用低沉卻響亮的聲音與我胡扯幾句。後來我離職了,他竟然請我到茶樓吃點心送別。無聊胡扯之間,我感到他為人的真誠。

之後我到另一間出版社工作,也偶有機會和他合作。他忽然問我:「怎樣將畫稿用電郵傳出去呢?」我用比他多不了多少的電腦知識又支吾了一番,然後他又問:「什麼容量?」我努力又嘗試解釋一番,直至,他沒有再問下去……當時,我究竟答了些什麼呢?